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讲座实录:都市文化研究的可能性


主讲:陈平原 教授(北京大学)
时间:2012年11月9日
地点:中山大学中文堂
记录并整理:彭绮文(中山大学图书馆)
 

各位同学、老师:
       谢谢中大聘我当教授,我在国外有很多名目的教授。被聘为母校的教授,我很高兴。今天我演讲的题目是:都市文化研究的可能性。
我们都见证着中国城市化进程。时至今天,已经有一半以上的人有城市户口。
      “北京学”可以成为一门学问,我关于“北京学”的文章发表后被不断引用,为了认识这个题目和都市研究的意义,2000年,我在北京和香港开了五门课,2005年之后,我在若干个城市开“宋元开封”、“明清北京”,以及“现今香港”的课,邀请文学、考古的学者讨论城市的前世今生。前年,在一个月的时间里,我偶然参加了六个城市的活动:西安、天津、广州、台北、北京、香港,这些城市有以古典为中心的,有现代的,也有古今夹杂的。我在上海做了一个演讲,为了这些演讲我不断做准备,出了不少书,这些书大概体现了我对城市研究的基本思路,我在吉隆坡演讲,当时听众提很多问题。例如怎样看待城市建设中的高楼热,怎样保护都市建设中的古迹等。保护者还组织发动人们把马来西亚的历史和古迹画出来,很多人在画。那么对于城市发展,文人又能做什么?人文学者的城市记忆会影响到当下的城市建设。
      城市为谁而建?今天人们关注城市的形象、性情。1930年代天安门是北京标志性建筑,现在上海浦东有东方明珠,台北有101大厦,广州有小蛮腰,西安有钟鼓楼、大雁塔,五羊城有镇海楼,这些都是标志性建筑。为什么大家热衷标志性建筑?因为标志性建筑广为人知。现在,没有人知道1930年的台北街景,但现在谁都知道台北的101大厦,旅游发展使人看到标志性建筑的重要性。
中央电视台曾经有一个节目,就是用一句话来讲一个城市,所以城市都努力经营自己,城市是挂起来的画。亚洲是最热衷于高层建筑的地区,自从美国世贸中心被炸后,人们在反省高楼大厦有什么好?大家逐渐明白建高楼大厦的得不偿失,但它是标志性的,看一眼就能记住,哪个国际性城市没有摩天大楼?如此一来,城市仿佛为游客而存在,关注标志性建筑,使人忽略了城市基本功能。今年七月份北京一场大雨淹死79人,市中心下暴雨,有人被淹死在车中,这就看出城市的问题。最近30年北京不可移动文物损坏30%,经过30年建设,中国的城市比以前漂亮多了,这是从旅客的眼光评价的。不是站在本地人的角度,而是站在观光客的角度。2008年奥运会,外国人说北京特别漂亮,因为政府出钱粉刷马路两边的全部建筑,讨游客欢心。在西安,我讲过一句话:用观光客的眼光改造城市是不对的,应该用自己的审美趣味来影响观光客的眼光。城市不诉说过去,它的过去像手纹那样刻在每一处。这才是值得我们关注的历史。
官员站在游客的角度建设城市,但观看和生活是两回事,好看和便于生活的城市是两回事,在华人地区最适宜人居的城市是台北和广州。北京和上海的城市景观很震撼,但特别夸张,这样的城市不是我们需要的。
现代中国城市的发展方向:一是高,二是怪。北京的大剧院、“鸟巢”、中央电视台的“大裤衩”。这些单体的建筑拍照片是没有问题,但大剧院在中南海普遍不高的建筑中显得很突兀,缺乏整体布局,没有生活感。北京很气派,但就生活而言我更喜欢广州、台北。广州显得平和安详,是有平常心的城市。
城市为市民而建,那谁是市民呢?当年拆北京城墙的彭真市长,他的理由是老百姓要生活,还是要古都?这就是老百姓的趣味和人文学者的差距,是我们面对的困难。没有在北京的四合院住过,就没有资格跟我说要北京古都。所以,其实市民的想法是不一致的。北京市民不能对同一件事达成一致的反对或支持,城市往哪个方向发展?政府怎样有力地说服大家,城市往哪个方向走?这些都是很值得思考的问题。
  谁适合为城市代言?政府介入有好有坏,好处是经费充足,坏处是政府借这个平台推销一系列政绩,收效甚微。因为现在的官员与过去的不一样,屁股决定脑袋,所以官员广告作用很有限。那么以娱乐明星做城市的代言人呢?娱乐明星很快过时,而且不是人人都认识。可以请老外来拍照片,或者以城市背景拍电影,努力让城市出镜,又或者请作家来写作。还可以开城市研讨会,像北京论坛,请全世界著名的学者来参与,有一年的主题是“文明和谐与公共繁荣”,这样的论题大,不好做。上海论坛从2005年开始举办,定位在经济发展方面的论题。在广州,有中大的陈春声副校长主持的“广州论坛”。但城市论坛的题目不能太大,讲太空的话,否则所有人说的话都差不多。
城市口碑靠出租车司机树立。一个人到一个城市,如果不是有单位接待,跟出租车司机接触最多。北京出租车司机不爱讲政治,台北的出租车司机爱讲政治,讲两岸的政治、经济比较。香港的出租车司机一句话也不说,下车交钱就行。北京的出租车司机喜欢听评书,因为开车时间长,而且一开口必然骂政府,北京市管不住出租车司机的嘴,这个城市怎样建设都不行。上海的出租车司机是最好的,北京可以学习一下上海是怎样管理出租车司机的。我去上海世博会,下午两点进场,四点三十分出来,出租车司机知道我参观世博会的时间那么短很不满,认为我是新加坡人,不是中国人。
  北京的城市细节经不起推敲,包括立交桥淹死人、对出租车司机的嘴巴管不好。北京市政府为了北京市的名声要提高出租车司机的待遇,高楼大厦和出租车司机最能传播城市形象,值得我们思考。  
  怎样的城市才是最有文化的城市?在城市大发展过程中,普通市民该怎么思考这个问题?城市是人居的,本地居民是第一位,小巷深处平常人家才是城市的魅力所在,其实任何人都生活在有品味的城市中,选最舒服的城市看市民的心情。选出最舒服的城市,与其看哪个城市投票的人最多,还不如看哪个城市最有文化,中国最有文化的城市不一定是北京、上海、广州。最有文化的城市是中小城市。
     文化对城市居民的意义首先在于博物馆。很多人类知识的重要载体都在博物馆,它对传播知识起很大作用,今天大城市物质挽留、补偿,都要建博物馆,博物馆保留这些记忆。博物馆建在什么地方?是否收费?北京去年统计有150座大大小小的博物馆。好大学、老大学必有博物馆,它和美术馆、美术厅都是大学的门面。其次还要培养大家进博物馆的习惯,今天的社会有参观博物馆习惯的人不多。博物馆免费不好,其一,失去馆内更新、购置设备的动力,其二,展览的质量、环境等都受影响;第三,博物馆文化在中国没有形成,北京很多老人因为博物馆不收费,他们就聚集到博物馆聊天。
然后是书店。书店因为经营的实际困难和群众的不支持逐渐萎缩,我们忽略了书店在文化建设中的意义,学者所真正需要的书店越来越少,大家都喜欢上网看。书店垮了,我们城市的文化品质会受影响。
城市是需要文学的。城市催生很多作品,我曾经写文章谈“都市感”,现代文学是都市文学,过去的城市文学是苍白的。不能当饭吃的文学其实是城市的想象力和魅力。台北,我们是靠白先勇的作品开始进入这个城市的。我的学生第一次去香港,他很激动地去找“皇后大道”,因为他是听这首歌长大的,去没有生活过的城市,文学作品是导游。城市需要文学家,因为文学记述城市的前世今生、潜在欲望,所以,有作家的城市多福,这个城市有作家,这个城市的音容笑貌亦存。我国的现代文学馆有什么问题?代表国家的现代文学想象,实际成了梁山泊英雄排座次的展览。很多国家的文学馆都非常小。中国的文学馆太正统,太政治。日本的文学馆是民间化、个人化、乡土化的,文学馆生活在乡土化的文学中,比起政府支持文学馆要好得多。
作家的故居是否保留?北京市因为这个问题吵了很多回。元明清八百年的历史,很多都有名人住过,这是分寸感,大家都怕城市没法保留,在保留作家故居的过程中碰到很多困难,林海音的故居保留下来,是因为台盟去呼吁,保留故居很困难,但文学馆是用纸张保留城市的记忆,相对容易操作。
关于城市,人文学者能做什么?在城市建设中,自然科学家的技术成分更受重视,人文学者最容易受忽略,因为他们对历史说话,令官员很头痛。但同样是城市,有政治、经济、文化的人文城市更重人性,城市是言说出来的,城市的内在美感,由我们挖掘。要对城市问题有更多的兴趣,要对城市有通达的理解才可以。保留城市比拆城市要贵得多,保留城市花钱更多,但学者们说得轻松:“一片瓦都要保留”,城市学不是纯粹的学术问题,牵涉到很多的生活。要战斗,必须讲人情,讲策略。城市研究跨视野,而且兼顾学术与实践,走出文人化的论述。学者们学会与大众传媒合作。城市研究诱惑太多,城市研究很容易受房地产商影响。保持学术立场,拒绝见风使舵,这是很大的挑战。
 
 
讲座体会:
  因为陈平原学长是中大的杰出校友,我在中文系工作时,就曾经多次聆听他的演讲,并把他200411月关于“大学教育与文学史写作”的演讲记录整理,挂在中文系的教学互动网上与各位分享,同时,因为我负责资料整理的工作,看到报刊上陈学长的精彩言论,也会做摘录整理,提供给有关人员参考。今天我又再次听他的演讲,有三点启发。
  第一,陈平原学长的研究充满对人的关怀,对社会的关怀,充满儒家学者的入世情怀。陈学长是学现代文学专业出身的,他在“大学教育与文学史写作”的演讲回答学弟学妹的问题曾经说过,现代文学经典作品不多,并且具有不稳定性,学生们必须上蹿下跳,要经常自己找出路。陈学长研究的课题不断地转移,由现代文学到大学教育,再到都市研究,就可以知道他不断地找研究课题。为什么要找课题?这就是一个人文学者的关怀情怀。他从北大学生文学史考试分析《儒林外史》艺术特色时,都采用“范进中举”这个例子,发现学生们很少读原著,于是就反思我们的文学史教育体制问题,并引申研究大学教学的问题。今天,他带来都市文化研究可能性的讲座,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中国面临城市化的进程,以往对都市研究的苍白已经影响到我们的生活,因此,陈学长的课题有与时俱进的现实意义。  
  第二,从具体的研究思路上受到陈学长演讲的启发。例如:城市为市民而建,什么是市民?市民有知识分子、人文学者,也有普罗大众。解放初,北京市长彭真要拆北京城墙,就因为他听普罗大众的声音,而不听学者梁思成的声音,普罗大众和梁思成都是市民呀。我们在研究上很容易“笼统”,笼统就是含糊不清,所以,学术研究把一些含糊不清的概念条理化,就可以明晰很多,就可以有突破。
第三,关于学术成果见诸报刊的问题。陈学长坦言,能在重要刊物发的文章,一定是经过很多修饰的,甚至删除了很多实际客观的言论,作者的本意不能完全表达。这时候,为了现实的很多因素,作者是“委曲求全”,还是放弃在重要的、或者是核心刊发文章的机会?陈学长的选择是,为了能够原本地发出他的声音,他会选择在一些不太重要的刊物发表文章。而目前,发出声音要在文化权利体制中获得话语权,只有取得话语权的通行证之后,才能获得更多的话语空间。核心或者重要刊物会帮助人获得更多的话语权,但是这些话语往往还要接受时间的检验。在发出声音和选择刊物之间,也体现学者对人世的关怀、良知和责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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